纽约四季偏寒?冷冬来得较早。
同样是十一月下旬?台湾依然吹送着秋风?空气分子所传纳的湿气远多于冷意?纽约却已飘下今年秋末的第一场鹅毛薄雪。
雪花麻麻点点的?虽然稀疏又容易消融?却也足足飘了五、六天。阴霾连绵的浅灰色天空?看在繁红这样的异乡人眼中?除了厌闷思乡还是厌闷思乡。
但是今夜?烦恶的心情稍稍褪去?另一股更强烈、更突兀的热躁感席卷她的身心。
半个多月前他们甫入境美国?广厚浓重的秋云已经形成?完全掩盖星芒露脸的可能性?今天下午天际却出乎意料地划开一小块清朗的空间。入了夜?圆圆满满的银盘便趁着这机会现出全貌。
月圆了。落地窗迎入婵娟纯白的清辉。
繁红躁乱地摊进沙发里?裙角将玉腿牵扯成缚捆的结。
「好渴……王鑫?」
没人响应。
王鑫傍晚正与「海华电子」几位重要干部进行最后一次商谈。两方人马冒着钻心入骨的寒?终于忙出一个头绪?纽约之行算是大功告成。三、四点左右?他曾拨空打来电话?表示「海华」预定在晚上八点召开欢送餐会?就当是为身为特使的他饯行?要她七点半准时打扮好?他回来一接了她就出发往会场。
现在已经七点二十分。
嘟嘟──电话铃声幽幽地响了起来。
「王……王鑫……」她勉力探手去抓茶几上的话筒?无奈差了几寸?硬是撑不起颓软的身子够着它。
铃声响了七、八声便停住。
她辗转反侧?无论如何也寻不着一种舒适的姿势。心头旺烧的火焰益发赤腾?彷佛要将她狂灼成灰烬。她并非觉得虚弱?相反的?那股激昂难抑的精气在四肢百骸奔窜?却因为亢奋的过了头?反而烧毁她移动的能力。
「好、好热……」繁红滑舔着干涩的唇。
她必须冷却下来?必须。
着实忍耐了好一会儿?她终于凝聚了足够的力量?跌跌撞撞地冲向浴间。
哗啦啦的莲蓬头迅速地喷出小水柱?她迫不及待地移到水瀑的正中心?让嗡嗡鸣响的大脑略微镇定下来。
水声掩盖了客厅铃音大作的电话。
「王鑫……」孤独和无依感恶化了她的恐惧。
回想昔日的情况?无论何时她的身畔总有相熟而且可以信任的朋友在。如今却处于十万八千里外的异国?孤零零的一个人。
第一颗自怜的圆泪滑下俏颊?与温水混蚀成一气?而后?第二颗、第三颗便再也忍不回去。
低泣了好一会儿?心头舒坦一些?她扭关莲蓬头?碰碰撞撞地又离开浴室。身体甫失去水泽的滋润?热躁的异感又袭上骨骸关节。
咚咚咚?有人敲门。
王鑫?他回来了。
她精神微振?强撑着病恙的玉体前去开门。
「王鑫──」松懈的低唤在瞄见陌生的来人后嘎然而止。
「请问?您是萧小姐吗?」司机打扮的华裔年轻人吐出敬畏的询问。
超级绝世大美女。
应门的女子淋成一身湿漉漉?丝薄的白色裙装犹如第二层皮肤?尽显她曼妙玲珑的诱人身段。一双明眸亮得异乎寻常?两颊嫣红?彷佛刚结束某种激烈的运动?而她粗重的娇喘更让酥胸起伏如山峦。
天?男人若能一亲她的芳泽?死也不冤。
「王鑫……叫你来的?」她轻喘着?区区数语也耗费掉绝大的力气。
「是。」年轻司机咽了口唾沫。「王先生分不开身?派我来载您去餐会现场。」
这个陌生人?可以载她去王鑫身边。
此刻繁红脑中除了「见王鑫」的念头?其它部分全糊成乱糟糟的一团。
「走……」她迈开颠踬的步履?险些跌进司机怀里。
「萧小姐?您要不要先换件衣服?」司机扶住她?也触着满掌湿凉。
「不……」她含糊低语?眼中望出去仅剩红雾般的世界。「带我去找王鑫。」
◇ ◇ ◇
没人接?
王鑫愣了一下?攒着浓眉将话筒挂回机座上。
他离开会议厅?返回临时办公室的头一件要事?便是拨号回旅馆房间?结果却没人接听。
繁红应该会安分地留守大本营?不至于再度违反他的「唯一要求」才对。
「你还在呀?太好了。」梁依露绽出弧度恰恰好的专业笑容。「这一份统计资料准备交给你带回台湾?千万别忘了。」
「谢谢。」他按下纳闷微恼的情绪?重新坐回办公桌后?确定资料上的各项数据都已完备。
「其实老爸一直不愿再和史琨耀有生意上的往来?无奈碍于情面他又很难推却?这回多亏你这个『外人』摆平了。」
「我哪里是在帮梁伯伯?其实是为我们自己盘算。」爽朗的笑容在档案夹上方活跃?他礼貌性地客套着。「在商言商?他的出价几乎让『海华』毫无利润可言?相形之下也会影响到原料出货厂『森尧』的营收。只不过?这些伤感情的细节确实比较适合交由『海华』以外的人出面?省得梁伯伯为难。」
「接下来呢?你……和萧小姐准备打道回府了?」梁依露检查端整的手指甲?轻轻枢掉一点灰污。
「嗯。」他顿了顿?寻思着该如何措辞方不会冒犯她的女性自尊。「小露?我知道令尊一直很期待……某种程度的『亲戚关系』发生。」
这种形容方式够委婉了吧?
梁依露蓦地顿下清理的动作。
「的确。」一双炯亮却平稳的明瞳与他相视。「不过看样子?王梁两家的『亲戚关系』没什么机会缔结了。」
既然女方先把关键话讲明了?王鑫的性子素来就磊落大方?索性省略掉虚与委蛇的官腔?也直接切入重心。
「是的?请代我向梁伯父告个罪?就说王家的小子少了这份福气。」
理论上?梁王两家并未订下明确的誓约?只有双方家长不言而喻的默契?所以他推辞掉结亲的要求?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?可是长年的家族交情横在眼前?多少他也必须表达一点愧歉的心意。
「算了?感情之事原本就勉强不来。」梁依露不枉女强人的威名?连婚事也瞧得冷淡洒脱。
「你若有机会再走一趟台湾?记得让我和繁红好好回请你。」他微笑道。
听见繁红响当当的名号?她眼中忽尔扫过极为复杂的光芒。
「你……确定就是她了?」
「八九不离十吧?」为了天下苍生着想?他最好别让繁红再去残害其它男性同胞。
「知道吗?我愿意放手退出争求?你们俩应该好好谢谢我。」她语气深长得令人侧目。
「当然。」他不欲继续深谈这个暧昧的主题?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。「抱歉?我打通私人电话。」
第二度尝试联络繁红的结果?依然和头一遭相同。
若说她十五分钟前正在沐洗?没听见铃声?现在也应该出浴了吧?
王鑫嗅闻到不安的因子。
「没人接?」梁依露微带讶异。
「应该不会这样的。」他的心口开始产生莫名的骚动。
「咱们直接回旅馆瞧瞧。」梁依露霍地起身。「或许她在房内跌跤了或是撞昏头。」
她主动的态度倒让王鑫吃了一惊。
「我还以为你对繁红一直很敌视呢?」他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。
「你和萧小姐同为『海华』的贵宾?若是在我们的地盘上出了事?『海华』如何对『森尧』交代呢?光是王伯伯那关就说不过去了。」她回以似笑非笑的答案。
在办公室里?两人仍能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?待他们返回旅馆?确定套房里真的芳踪杳无之后?诸般俏皮耍乐的心情全数蒸发掉。
王鑫蹲下身?怔怔触摸着地毯上的水印子。湿渍从浴室一路迤逦至门口?这代表什么?有人趁繁红净身的时候闯入?架走了她?如是胡想随即被推翻?堂堂希尔顿饭店扛着五星级的名头?保全警戒设施不可能如此疏漏。
「向柜台查询看看。」梁依露立刻做出决定。「如果繁红将卡片钥匙交给柜台?即代表她是出于自主意识离开的。」
「没有用。」他缓缓摇头。「即使繁红是自行离开?她也不会晓得钥匙卡可以交托给柜台人员保管。」
她不信邪?依然按开扬声器?拨内线接通柜台。
「对不起?柜台并未收到阁楼的钥匙。」服务生的回答一如王鑫的预测。
「有任何工作人员看见阁楼的女客离开旅馆吗?」她犹不死心。
「抱歉?楼下大厅出入的客人实在太繁杂了。」服务生歉然道。
柜台旁突然插进第二串旁白?服务生听了片刻?再度回到线上?这回的口气愉快许多。
「小姐?有一位负责提送行李的职员曾注意到?阁楼那位东方女士确实离开了?我让他接听电话。」他的声音偏向旁边。「约翰?」
王鑫精神一振。接听电话的约翰正是垂涎繁红多时的金发小子?他确实有可能特别关注繁红的出入情况。
「约翰?」
「王先生?萧小姐在二十分钟前由一位驾驶凯迪拉克的司机接走了。」约翰听起来颇为吃味。
「接到哪儿去?」王鑫迫不及待地追问。
「很抱歉?房客的行踪我不太方便过问。」
「该死?」他忍不住低咒。
可怜的约翰小子必须生受他无妄的业障。
「不过?王先生?那位司机驾驶的凯迪拉克有一样很显目的特征?或许您曾见过。」为了挣到可观的情报小费?约翰努力上达各项有关信息。「那辆车的两扇后车门分别印着老鹰展翅而飞的图腾?浓艳的火红色相当骇人。」
「老鹰?」梁依露失声叫了起来。
「你见过火焰红的老鹰标志?」王鑫炯炯的眼神几乎烧穿了她。
「没见过。」她的回答让人气结。认识繁红的人似乎或多或少会感染到她特殊的应答逻辑。「但是据我所知?史琨耀往来最密切的华裔帮派叫做『火鹰堂』?不知道他们的堂口标志是否和凯迪拉克上的图样相同。」
「火鹰堂」搭配艳赤色的飞鹰标志?史琨耀暗恼自己与「海华」的交易受到破坏?定案会议结束的当天繁红立刻莫名失踪。种种迹象绝对超乎巧合的机率?足以直接跳到结论。
那一日?史琨耀摸碰繁红的景象映成鲜活的纪录片?一幕幕重复投影于王鑫的脑页。飒冷的空气里围着他?掠夺者失去所有物的愤怒取代了担忧。
「走?」他迈步向门口?脚步稳定却盈满压抑性的暴动。
「等等我。」梁依露无奈地追上去。
繁红。唉?
这是她第二次目睹王鑫为了繁红行动?怎么他们俩从台湾缠绵到纽约?依然没多大长进呢?
◇ ◇ ◇
繁红知道她的体温已酿发成高热?奇怪的是?精神却维持异样的清晰状态?清晰得足以计数她骚荡的心跳?聆听血液在管脉里窜流的潮声。这种清明的神智忽隐忽现?让她时而迷乱、时而清醒。
断断续续地?她察觉到车子行进的方向经常转弯?彷佛不断在小路巷弄间绕圈?也不知道经过多久?终于停进一处私人产业的车库里。
「萧小姐?请下车。」年轻司机为她拉开车门?流里流气的眼神偷偷觑睨横陈的娇躯。
夜幕上悬照着一轮银月?凄清而冷艳?薄芒迤散着铺地的雪絮?映得乾坤如日蚀后的白昼?诡异之外仍是诡异。
跃动的空气?呼啸的冰风?树梢每一根摇曳的枯枝……一股强大而隐形的能量充斥于各个角落?昭彰着月娘的魔力。
同样是月圆时分?繁红未曾经历过如同此刻的骚乱。世界看起来月融融的和平?却又浪滔滔的暗流奔涌。
听说?因为地球的角度不同?美国的月亮比较圆──
蠢蠢欲动的能量涨满她的四肢百骸?急需一处宣泄的出口。她就快抑制不住了?快了……
「王……鑫……呢?」她喘息?牵动僵凝的眼睑。
司机愣了一下?连忙揉揉眼皮子。
他刚才好象瞧见她的眸心迸射亮黄色的星芒?怎么一眨眼就消失无踪?奇诡不适的鸡皮疤瘩爬满了一身?似乎拥有自主意识。
「你要见的人在屋里等着?我带你进去。」突然之间?这位美艳的妖异女子对他失去了诱惑力。
繁红的神智再度抓回短瞬的澄明。机不可失?她必须趁着行动能力依然健全的同时?赶快找到王鑫。因为?在她体内深处?有一股难以计测的劲力威胁着溃堤。
「王鑫──」她推开司机?软绵绵的足伐顺着车库与主屋相连的短廊前进。「王──王鑫?」
短廊的终点通向一座挑高巍峨的客厅。厅内的摆设可能奢华?也可能寒呛?她不愿、亦无意费心观察。唯一的模糊感觉是?客厅的面积极宽极大?亮晃晃的主灯炫成彩色的迷离?刺疼了她的眼。她无力地合上眼?筋软手软的症状重又笼罩全身。
「你终于屈驾光临了?小美人。我等了你好一会儿。」意识迷糊中?彷佛有一道似陌生似熟悉的男声对她发话。当然?也有可能一切系出于她的幻觉?厅内并无第二个人……
「怎么了?你好象玉体违和?需要我帮你瞧瞧吗?」陌生男音听起来飘忽?彷佛远发自天边?却又近响在耳前。
繁红颓倒于长毛地毯上?合垂的扇睫投射成半弧形的阴影?与深陷的眼圈交映成憔悴。
「王鑫……呢?」她抚按着躁动的心跳?依然止不住轻喘。
「谁是王鑫?我不认识。小姐?你恐怕找错人了。」陌生人狡黠地淫笑。
繁红昏沉沉的脑海分出一些神智。
「你、你说什么……王鑫不在这里?」她震愕得微微打颤。
晃眼间?一副中年发福的肉躯当头压过来?浑沌的繁红好不容易认出对方的身分?他就是那日借口替她看手相的史先生。
「王鑫那家伙算哪根葱?嘴上长不了几根毛?还敢犯到老子头上来。」史琨耀狺狺地狞笑。「他如果以为自己打赢了最后一场?那就大错特错。老子哪种手段使不出来。姓王的害我丢了生意?我就让他尝尝丢了女人的滋味。」
「你……想干什么……」她燥热不安的甚至忘记该惧怕。
狂猛的能量汇集在她胸口、颅腔?如江河一般奔流伏窜?渴望一处泄洪的闸口。
「你等着瞧不就知道了??」史琨耀倏地出手?用力太猛而扯裂她纤薄的丝裳。
盈润如玉的春光泄满了一室。
而令人惊异地?从他的碰触中?一股细微而神秘的力量流进她体内?一阴一阳?正好抵销了蠢蠢欲动的能量?短短一瞬间?她感觉到无穷无尽的舒适。
好舒服。这种感觉?她还要更多──
空气分子忽然震荡撞击起来?有如无形无质的电网?□哩啪啦地笼上整个客厅?随即在他们周遭收缩、网紧。
「妈的?怎么回事?」史琨耀愕然抬头?打量四周。
墙壁内传来滋滋的怪响?旋即?屋内的每一盏灯具闪了几闪?齐齐熄灭?家电用品也失去维持功能的电源。
黑暗迅速恶化人心最深层的恐惧。眼前的异状消弭了他的淫欲。
「是谁?是谁在搞鬼?」恶人通常无胆?史琨耀跳起来叫嚣。「姓王的?明人不做暗事?你有种就出来面对面干上一架。」
「王鑫……」从他腿边?喃起一串飘忽的低吟。
他悚然低头?万籁俱寂中?迎上两只黄澄澄的萤光。
眼睛。而且是野生动物的眼睛。
人眼绝不可能在黑暗中绽放强烈的反光。而他的家里?并未豢养任何宠物?目前?除了他自己之外?屋内仅剩下──萧繁红。
「你──你──」他拔高尖嗓的利喊?惊骇失措地退向客厅正中央。
黄瞳的主人缓缓撑直躯魄。落地窗投入的月光将她描绘成剪影?身段依然玲珑?体态依然娟雅?一双泛着异端金芒的眼珠却惊慑掉她应有的吸引力。
「别、别过来……」史琨耀拚命退步?直到身后抵着冷墙?无处可退。
「啊──」
◇ ◇ ◇
听见华宅里通天彻响的尖叫?王鑫霎时流掉半缸冷汗。
吉普车火速驶上私人车道?他顾不得绅士礼节?径自推开车门跳下前座?将泊车的重责大任交给梁依露。
他快步冲上门廊?咚?地撞上拔腿狂奔的年轻人。
对方穿著典型的司机制服?显然适才正伏在窗口窃看。
「喂?」他狠狠揪住司机的衣领。「萧小姐是不是让你载走的?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司机的脸色惨白?犹如偷窥到什么恐怖的景象。「我不晓得……不晓得……是她自愿坐上我的车子。我没有强迫她……我什么都不知道。」
「她人呢?」
「在里面。」司机突然反扯住他的衣襟?像透了溺水的人抓住救生圈。「她是怪物?那个女人是怪物?怪物?啊──」
王鑫愕然地目送他踏着月色逃逸。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?繁红都不可能被男性视为「怪物」?「尤物」毋宁比较贴切。
慢着?月色。
他心中一动?猛然思及今晚的天气云开见月。
月圆时分。他头一回接触到繁红的「急症」时?也是巧逢月圆之夜。
「那个人疯啦?」随后赶来的梁依露差点被冲撞倒。
「糟了?」王鑫拔腿的速度不逊于年轻司机?只是两人投奔的方向截然相反。
华屋的门户非常合作地掩着?并未上锁。满屋子黝暗阻碍了他的视线?他下意识地摸索门侧的电灯开关。
控制钮弹响几下?屋内的照明设备起初一丁点反应也没有?末了?闪烁如烟火?终于全室大亮起来。水晶灯投射着灿亮的光束?也投射出隐匿在黑暗中的形影。
史琨耀软倒在地毯上?一动也不动?似乎已经失去意识?休闲衬衫的衣领拉敞着?直开到腰际?露出肚腹瘫绵惨白的赘肉。
像他这类角色?平时必定将自己看顾得白白胖胖?非常福态?但今夜却一反常态的面有菜色?犹有甚者?紧闭的眼睑下方浮上两圈青灰色的阴影?有如连打三天麻将?未曾好好的休息。
而繁红──她正骑坐在史胖子身上。亮晃晃的光线让她的外形一览无遗。
繁红依然是繁红?只除了原本光洁的肌肤覆盖上一层金色的绒毛。她的体毛如此之绵密?几乎就像天生而成的皮裘。
她恍若尚未察觉第三者的侵入?维持着跨坐的姿态?同样覆着金毛的柔夷环抵着史琨耀的胖颈?不松也不紧?低首的神情肖似陷入冥想的雕塑。
披垂的长发隔开了她的侧容?使王鑫无或捉拟她的神情。
「繁红?」他的胸腔狠命地纠结成团块。
突如其来的叫唤撼了她的老僧入定?她晃了晃螓首?乍然从迷茫中清醒过来?缓缓偏首?看往他的方向。
「喝──」清清楚楚的抽气声从他身后发出。梁依露被彻底吓住了。
繁红的瞳仁受到光线侵占?急遽收缩成微小的椭圆形?并且交织着黄褐与墨黑的光泽。
那根本不属于正常人的眼瞳构造。
就因为她的眸光亮澄得离谱?脸颊异样的红润明丽?更加衬显出史琨耀的委顿?甚至令人恍然产生一种奇怖的联想──她彷佛吸掉了史胖子的精气。
还有?还有那身细毛……
「王鑫……」她呢喃着探出手。
王鑫当机立断?立即拍灭电灯开关。
繁红的殊异体质不能让更多人发现?
趁梁依露还没回过神?他大踏步欺近繁红?夺手抱了她就走。
果不其然?当他摸碰到她的纤躯时?一切已回复原状?触手惟剩平滑柔嫩的肌肤。
「你来了。」她埋进它的肩窝?委屈地低语?「一直找不到你……」
「先回饭店再说。」清俊的脸庞紧绷成寒冰。
◇ ◇ ◇
「时间不早了?今天多谢你的支持。」
在希尔顿大厅?他显而易见的送客词阻断了梁依露跟上楼一探究竟的念头。
繁红依然横卧于他的臂弯?两人一路直上阁楼的私属空间。
室内乍放的光亮刺激了繁红?她揉揉困顿的眼?惺松地醒了过来。
「我睡着了?」她呆呆地环视熟悉的环境。史宅的特殊景象丝毫没有对她造成影响。
王鑫心乱如麻?随手将她搁置于沙发内?先到酒吧为自己斟一杯特级醇酒?狠狠灌下一大口。
繁红究竟是什么身分?他一直想推开这个疑惑?以平常人、平常心来看待她?可是按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却不容许他继续伪装下去。
──「梭罗」的检验报告指出?她的血液中含有犬科因子?半人半狐狸。
──每逢月圆时分她会蜕变成皮毛类的「异人」。
一切怪事在在脱出他所能接受的领域。虽然她玉体微恙?虽然她需要休息?他却无法逼自己再多等一天、一夜。
「繁红?你究竟发生过什么事?」王鑫旋身盯住她?咄咄逼人。
「我?」繁红好生茫然。「没有呀。正在等你接我出门……」
「我不是指出席宴会的事。」他低吼?既无助又生气。「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和普通人不同?发生在你身上的异状从未困扰过你吗?」
「不会呀。」公寓的成员都看习惯了?她自己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。
「繁红?」王鑫用力爬过发根?简直快抓狂了。「我不晓得该怎么说。你……你很『奇怪』。」
她迷惘地斜视他?无法理解自己哪里奇怪。
「正常人决计不含在月圆时变成……变成……」他努力寻思着合适的名词。
狼人?不?繁红当然不是那种电视影集最爱编写的传奇人种。
那么?她究竟是什么?
「你认为我──不正常?」繁红低声询问他的看法。
王鑫盼望能找出比较不刺激人的说法?可惜未能如愿。半晌?他终于把心一横?点头承认。
「对?我认为你的情况很不正常。」
他们俩针对的重点稍微有些出入。他的强调部分放在她的「情况」?而非「她」本人。繁红却没捕捉到这个微小的差异。
王鑫的肯定句飘进她耳里?宛如一只无形的怪手??x那间将她的心房掏空了。
「我……不正常?」她重复着迷茫的问句。
「听着?」王鑫离开吧台?单膝蹲在她身前。「我相信任何异象都能找出合理的解释?只要你愿意告诉我背景事实。」
「我不晓得……」她绞着双手?心头乱烘烘的。「我很正常?不是怪人?不是怪物……」
翻来覆去?她只能不断重复相同的意念?彷佛想催眠他或自己。
他想得知真相。然而?何谓「真相」?当她并不认为自己有所隐瞒的时候?如何能将「真相」告诉他?
「乖?冷静下来。」王鑫发觉她的情况不太对劲?连忙将繁红按进怀里。「你当然不是怪物。乖?没事了。你先上床休息?我们改天再谈。」
「我很正常?和你一样。」她无力地低语。「为什么需要你的时候?你都缺席?我今天身体好难受?四处找不到你?司机先生明明说好了要接我到餐会地点?可是到了目的地你又不在?只有那个讨厌的史先生──然后?你又骂我是怪物。」
拉拉杂杂的开场白比结尾的控诉更具震撼性。
王鑫愣了一愣。「你自愿跳上那辆凯迪拉克?」
虽然那个吓掉半条命的年轻人曾经传达过类似的讯息?但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为了推卸责任。
「嗯。你为什么派他来载我?自己不肯回来?」她咬着发颤的下唇。
「谁说他是我派来的?」这下子?第二波狂滔烈焰窜夺了先前的震惊。
「可是……」她迷惑地眨着美眸。
「繁红?」他陡地暴跳起来大吼。「我告诉过你几百次了?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行动?你晓不晓得?如果今夜你乖乖留在饭店内等我?这一切冲突和意外都不会发生?你看?现在小露、姓史的、还有那个神经不正常的男人全目睹了你的奇怪现象?怎么办?」
「我才不奇怪呢?」她也动了肝火。
「别和我争论?」
眼前他只担心该如何摆平其它目击者?以免她的异样走漏出去。若让「梭罗」的研究人员听见风声?前后资料一加印证?后果不堪设想。更何况美国政府什么事都干得出来?难保不会临时决定扣留繁红?软禁起来做实验。
「我本来就很正常。」她激动地站起来?字字句句地强调?「承治、房东和风师叔他们都知道?我和公寓里的每个人一样?」
「废话?因为那栋公寓的房客个个都是怪胎?你当然和他们一样『普通正常』?」他铁青着脸皮。
今天若不乘机让繁红明白世事真理?就此学会言行谨慎?以后还不晓得会因为她的懵懂无知而闯下多少乱子。
光是这一回的意外恐怕已经摆不平了。
「你──你──」繁红捏紧粉拳?浑身不住地颤抖。「你胡说?」
「繁红?听清楚了?」王鑫握住她的双肩?毫不容情地灌输给她伤人的真相。「你?和平凡人不一样?这是铁的事实?不值得争论。平常人又不是狐狸精?怎么可能验出犬科基因?但狐狸血统却存在于你的体内。」
「那有什么好奇怪的?」她瞠大美眸。
这算哪门子响应?王鑫险险为了她缺乏危机意识的态度而脑溢血。
「反正我只要求你记住这一点?从此以后谨言慎行?别再发生类似的特例?知道吗?」此刻并非讨论她异状的好时机?速速结案要紧。
「乱讲?」她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巨力?突然使劲挣开他的铁箝?甚至推开他一大步。「你才是全世界最奇怪的人?我不想和你说话了。我要回台湾?再也不要见到你?」
「繁红?」他迅速抓回平衡感。
可惜迟了一步?飞掠向卧室的倩影堪堪滑过他的指尖。
王鑫忙不迭地追上去?下一瞬间?又被猛然弹开的房门精准地敲中鼻梁。
「唔?」他吃痛地败退下来?摸着流淌的鼻血。
繁红背起随身小提包?马不停蹄地冲出阁楼?没有回顾?毫无眷恋。
椎心刺骨的激痛干扰了他的行动能力?等到回过神来?白衣美人已然杳如黄鹤。
这下可好?人被他弄丢了?血沫滴落大理石地砖?侧旁却伴着另一行无色透明的水珠。同样咸涩的液体?赤艳的?是鲜血?清澈的?是玉泪。